雨季像一道河,自四月的港邊流過。我散著步,像小小的鮀魚,穿游在路旁高大的水藻間,我吹著水泡,一面思想,一面遊戲……
我思念,晴朗的日子,小窗透描這畫的美予我,以雲的姿,以高建築的陰影,以整個陽光的立體和亮度,除圓與直角,及無數耀耀的小眼睛,這港的春呀;繫在旅人淡色的領結上,與牽動這畫的水手底紅衫子
而我遊戲,乘大浪擠小浪到岸上,大浪咆哮,小浪無言,小浪卻悄悄誘走了沙粒……
――鄭愁予1954〈港邊吟〉
選擇超越,原是不甘於安逸
鄭路擅長「搬石頭」。
他「搬石頭」,為的不是砸自己;而是來讓自己超越。
因為,只有當你發現自己眼前橫隔著若干阻礙的時候,你才會激發自己去思索方法來翻越、克服這層險阻,也才能發現阻礙背後到底藏匿著什麼。也或許,又有更不一樣的障礙,在等待著自己再去克服。
你或許沒有那麼清楚察覺到,人類是相當貪圖安逸的生物。在心理學家眼中,人類往往都想要良好的自我感覺及安全感,而選擇留在熟悉的舒適圈子中,就更可以盡情的滿足這些需求。問題是,人類始終忽略掉一個事實;在溫暖安全的舒適圈之外,便是我們的盲點。所以,我們喜歡跟自己很像的人在一起,或者始終幻想旁邊的人總會跟我們具備某種共同點,這樣的共同點;其實就是要讓我們感到熟悉與安心,進而能免除焦慮,再進而能產生歸屬感。一旦有了歸屬感,自尊心便會提高,人也會因此感覺到快樂。
而對於鄭路來講,他在面對自己的創作,則始終推促著自己不要陷入一個特定面貌裡;這就好比讓自己在一個舒適的環境當中,因為耽溺那一層舒適和安全,反而失去了可以推翻自己的能力。
2015年,鄭路有一件作品名為〈榮譽的墳墓〉。基本上,這件作品不應該類類歸到傳統雕塑定義裡面。它,更像是一件類裝置的雕塑作品,或許更明確講是一件觀念性雕塑;而這也是比較吻合鄭路藝術的一種說法。鄭路選擇市面上可以輕易買得到的魚鉤來作為素材,數以萬計的魚鉤,經由組置、焊接成為一顆巨大的人類心臟。只是,這顆心臟假若沒有拆解或近距離觀察,其實不會發現到那些尖銳的魚鉤都是被翻轉到裡側!因為,當你在外面來看這顆心臟的時候,你或許只會留意到它外觀是剔透的金屬色澤,根本察覺不到心臟內裡是散發著冷冷森光的尖銳魚鉤。
鄭路這件作品,應當被視為他近年創作一件極為出色的作品。
當初係因為受邀參加【保護鯊魚】一項推動海洋生態保育的國際巡展,鄭路開始有機會擺脫自己原來的創作方式及對材質運用的慣性,重新思考以怎樣的作品表現來與命題貼映。鄭路當初很直接聯想到,如果沒有致命的魚鉤;或許就能阻止海洋的殺戮。於是,鄭路上「淘寶」死命去蒐購魚鉤。萬萬沒有想到,市場突然有人大量在購買魚鉤,反而讓業者不斷捕貨。此舉,確實令鄭路始料未及!毫無產業托辣斯壟斷經驗的鄭路,回過頭愈加能夠冷靜面對這些材質、面對自己所希望透過這些材料講要表達的想法。
鄭路將作品命題為〈榮譽的墳墓〉,充滿著反諷的意味。我們常會形容一個人有慈悲之心,會以這人有一顆善良的心來比喻。也常會聽到一個說法「起心動念」。也就是,人類的行為取決於心的動念。如果,心的善念能成就人類對海洋生態保育的重視,那是因為取自於心的動念。反之,如果人類因為貪圖暴利、食慾,進而一昧在海洋上展開殺戮,那麼;也是因為取之於起心動念。平衡桿上的善與非,都因為心而起。那麼,從外表上,怎能讓人一眼就洞穿心取決的善或非呢?包藏著心念的基礎信仰,事實上,都隱藏在內底,除非靠近、親近,否則如何能體會。鄭路將幾萬隻的銳利魚鉤反面來焊接,從外表上看不出那是魚鉤。等到你一靠近,更仔細一點看,才會發覺到這顆心臟竟然是數以萬隻的魚鉤所組成。
鄭路在這裡呈現出一個值得被延伸與探討的議題,他讓藝術的本身能夠具備教義;卻不是在說教。另外,我則認為,鄭路在這件作品當中也是適度投射心理學家所謂人類習慣隱匿自己在舒適環境,進而看不見所謂盲點是存在於自己大腦中。也就是說,大腦很喜歡它已經認識、熟悉的東西,因此當你第一眼看到熟悉的東西,會立即感覺到自己的經驗法則在行使你的判斷,進而會忽略掉眼前這熟悉的東西;事實上有著若干你所不認識的東西存在。
這位1978年出生在內蒙古赤峰市的藝術家,通過自己的思維,不斷企圖去超越自己過去的創作慣性,沒有讓已經被外界所熟悉、喝采的創作模式給綁架,令人對他未來的創作愈加期望。
傳統是經、現代是緯、當代則是縱橫
鄭路,很小的時候就對文字產生興趣。由於,祖父寫得一手好字,鄭路六歲就跟著祖父開始接觸到書法。父親則又是一位專長於詩歌文學的人,經常會給雜誌投稿,十歲時的鄭路經常就被父親委派了一個任務;把父親的草稿重新謄寫到稿面上。對孩童時期的鄭路而言,文字當中的意涵深深淺淺,本來就不是理解不理解的課題。但是,在那個過程中,文字,對鄭路來講;則是從筆畫一線一點中,慢慢深植對文字形制概念,這段經驗應該可以被拿來解釋鄭路後來從事藝術創作的時候,擷取文字來做為表現的基礎有著若干的關係。2003年,鄭路畢業於魯迅美術學院,2007年從北京中央美院研究所畢業。魯美的雕塑訓練,自然比較著重傳統的精神訴求,但這個基礎扎根工作,卻是奠定鄭路未來創作得以思變與思辯最佳動力。
鄭路在創作初期,運用文字來做為基底,有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就開始接觸詩詞、文學…等等有關。可是,我覺得;鄭路取文字來做為元素,並非是在作為「述情」。更真確一點來講,他是透過文字來做為一個厚底;從這當中來彈跳自己的想像高度。這就有點像是他具備魯美深厚的雕塑訓練,但他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依循傳統是個簡易、舒適的方式,但如果從藝術創作這個選項來說,如此的舒適;則不是他選擇創作的理由。因此,不要受制於文字本身的字義束限,卻又能夠讓文字在形體本身上成為「結構」的基礎,這應當是第一要務。再者,鄭路也極力要跳脫傳統雕塑厚重的型身,就如同他希望文字不應該被拿來綑綁創作的想像空間,他希望作品從外在到內在都能具備超越既定框架的模式,讓想像得以自由穿越,甚至能夠展現高度輕靈的延展性。
因此,鄭路開始去除材質本身的厚重性,讓材質在穿透、鏤空的處理之下,文字有點回歸到「類象形」但又不純然象形的型態,透過字與字之間的連接所產生的「結構」來架設出作品的外在。作品的一開始,鄭路還是比較恪守在傳統的字與字「連結」基礎上,字的本身還具備可閱讀性。只是,字被辨識並非他最大初衷,再且,當欣賞者的視覺一旦愈是聚焦,便會愈看不清周遭的世界。幾經實驗,鄭路在材質拉展、塑造過程中,看到材料的無限性,同時也彷彿看到如「水」般的延展性。
鄭路或許自己並不自覺,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離開家鄉北漂的日子,多少也讓鄭路自己在內心埋下一種如水般可望隨遇而安;但卻又有終究難以和環境同流的感嘆。
家庭環境一方面涵養鄭路在傳統文化上的體質,但另一方面學習藝術則讓他愈加會思索該如何不受到傳統的束縛。鄭路在成長的階段,分別感受到不同文化思潮的衝擊。如果,歷史是水,那麼;環境則是讓賦予水有不同氣象、形制的「容器」,儘管能改變外在,但卻保留本質。鄭路近年有個〈淋漓〉系列主題的作品,就能充分舉證這位藝術家如何在「結構與精神」的平衡上,抓到了一個相當好的落腳點,承接自文字上的書寫推演至如「水」能四處向前奔騰,感覺上,就好像是默默在涵養一個生命的長成,也同時在精神脈絡上有了一種承續銜接的意味。
通過衝撞,才能激湧出壯麗浪花
鄭路這次在台北當代館個展題目【潮騷】,出自日本文學家三島由紀夫1954年出版的同名小說。三島由紀夫,一直是鄭路喜歡的文學作家之一。三島由紀夫透過日本三重縣鳥羽市的歌島(今天的神島)一個樸素且略帶隔絕的漁村故事,來談一對男女對愛情的堅貞追求。三島在這本書當中,藉由一位青年漁夫與船主獨生女的故事,談到青年只有通過障礙,經過風雨、見過世面、嚐盡辛酸,才能得到真正的愛情。
所謂的潮騷,指的也就是潮水拍擊岸邊所形成的波浪聲,而也只有潮水拍打礁岩的撞擊力道愈大;才更能激發出浪花的壯麗。
2015年鄭路有件作品就叫〈潮騷〉,這件作品就好像動畫被剪出來一般,浪花激撞礁岩所迸射出的浪高,被時空迅速凍結在一個畫面之下。鄭路在這件作品的處理上,透過材質表面不同處理方式來點出潮水被衝撞之後,所出現不同水的密度。鏡面般的不銹鋼板,就好像如同水面的折射,表面上很美、很安靜,但轉瞬之間,則看到旁邊被礁岩衝擊之下所產生巨大浪花迎面襲來。鄭路讓不銹鋼板的「鏡」來帶出「靜」,卻以細膩到近乎繁瑣的敲擊技術來鍛燒出墨黑幽暗如巨獸般的狂浪。水,可以載舟;亦能覆舟,這話;是歷史,卻在此刻成為活體。而這件作品也有點像是日本浮世繪藝術家葛飾北齋畫面上的浪花。只是,鄭路在這件名為〈潮騷〉的雕塑作品中,讓我們看到一種更具有變奏性、神秘性,甚至是更有呼吸感的潮水。
策展的概念之所以取【潮騷】為展覽主題,一、是為了向三島由紀夫致敬,同時也希望能以較具文學性的思維來塑造展覽更多的想像性。二、取其鄭路近年作品是大量以「水」的流動概念來作為表達重點。三、舉凡生命能激盪出的壯麗,往往存在於得通過挫折與碰撞之後,才能察覺出的美麗風景。這次的展覽,我企圖以鄭路近期的作品,透過「水」的各種姿態,來展現事物的本身或許會因為外在環境的不同而有所改變形制,但卻始終不會悖離本質。
這固然是取自藝術家本質的性格,反過來說;則也是呼應三島由紀夫通過一段平凡的愛情故事,卻昭驗一段不凡的生命看法;所謂壯美的產生,原來都是得經由強力碰撞,才能愈發展現它的不凡與珍貴之處。
當鄭路慢慢地將過去以文字為主軸的創作淡化之後,透過對「水」的反思重新去思考歷史或文化的本質,都不可能只存在於一個模式化底下,而是更應當像「水」的適性、能夠融入各種不同環境;但也能夠保有自我。這充分吻合潮水總需要拍擊岸邊之後,才能被看到最美的浪花、也才能被聽聞到波浪的聲音。
三島由紀夫當年寫下《潮騷》,表面上,或許只是在細訴一段平凡的愛情故事,但故事中男女主角懸殊的家世背景、保守的民情…種種累加出來的阻礙,愈發使得原本一段平凡的愛情,得通過層層的關卡;才能取得圓滿,才能見證這段愛情的不平凡。鄭路喜歡三島由紀夫的文字,何嘗不也是在於三島由紀夫總是以最慣常的事物來入手,卻總能透過時而尖利、時而細膩的筆觸,來衝撞出一個脫俗於社會常態下的內心風景。一如《潮騷》寫的是愛情,卻讓讀者看到對生命的態度與對待生命選擇的作法。
結語
鄭路,典型北漂的一份子、典型的欲語還休型藝術家。在藝術創作的範疇中,他像河床在形成的過程。一開始的水流可能完全只是隨機的流動,沒有固定想法的路徑。問題是,當支流慢慢聚集成一條小河後,水流自然就會順著先前形成的河道流去,如此的阻力是最小。可是,假設要成就出一條大河,就得經過水流不斷的流動、沖刷,才能成為河流。
1954年,來自日本的三島由紀夫寫下了《潮騷》,2015年,來自北京的鄭路來到了台北當代藝術館做了【潮騷】展覽,時間隔了61年,文學與藝術;在這裡遇合,存在著太多相似看法,卻也凸顯出不少時代的落差及變異。但不論是61年前的三島由紀夫或61年後的鄭路,對生活的觀點、對生命的態度,都一樣值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