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水濟水》堪稱藝術家鄭路迄今最具突破性的展覽之一。展覽致力於雙重意識線索,探究繪畫與雕塑媒介的外在美學語彙及其內在悖論,創造出同時具有融合與轉化不同含義的視覺形態。以解放精神為核心,展覽標題來源於對量和度的詮釋,展現著由嫁接、多重疊加結構所鑄的建造物;作品凸顯了藝術家在創作中對作品細節的微觀調適力,這一點同時樹立了作品持續演變和躍動的形式。展覽同樣也致力於發掘媒介的潛能以及其在表現形式上徘徊於平面、立體、甚至次元空間語言之間特定的特殊性。優雅而富於想像力一直是鄭路藝術創作的標誌性風格,水的流動與自然本質充當起展覽的背景,水分子彰顯著作品對於線條、結構、形狀的精心塑造,與此同時它也作為必要工具,填充著根據圖像原稿所嚴格創作的水流形態。
近年來,鄭路主要在北京從事創作,並憑藉獨樹一幟的雕塑和裝置作品嶄露頭角。物化形態與文本語言的結合與交融,正是藝術家探究之興趣所在。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會讓觀者感受到一種對於存在經驗的強烈衝擊。不銹鋼作為其藝術創作的標誌性材料,始終貫穿於他的作品。作品的結構銜接得不露縫隙,細微處的刻畫無微不至,藝術家對其特性的塑造和應變力令作品的形象即親和又迷離。藝術家將工業手段和書本文字直接運用到了他的雕塑作品中。出生於書香門第的鄭路從小受傳統文化薰陶,擁有良好的古典文學功底。他在作品中引用了現成的文學創作,其中也包括父親創作的詩歌。通過選取文字截面的印刻所轉換而成的圖像和蜿蜒纏綿的固態化的水的形象,賦予作品一種獨特的觸感和別具一格的感官體驗。
對於鄭路來說,以文本為工具的表達方式是一種積累、構建和形態組合的過程。一直以來,變化中的狀態和積聚中的體量是鄭路的興趣所在。作品中多次出現的器物“銘文”絕不是一種自我標榜或單純的造型,其背後承載的是藝術家深刻的美學洞見,以符號化的手法將文字的表達轉譯到視覺領域,以全新的方式演繹文字的感知強化力——在雕塑圖像與文字資訊之間釋放新的能量與張力。鄭路關注文字與其含義之間的相互關係:兩者之間如果有一方發生變化,會對人們感知現實的方式產生什麼影響呢?借鑒並挪用了日常的視覺元素(山、船、動物等),以文字的形式在觀者/讀者的腦海中激發視覺體驗。在《喜從天降》、《撞擊二號》等早期作品中,鄭路以“囍”字為符號,與雕塑形態相結合。但作品所表現的主題卻是圍繞撞車和原子彈。文字與主題之間的這種悖論本質對觀者形成了強烈的心理和視覺衝擊。“囍”字寓意吉祥,文字本身釋放出安樂祥和之感。而一旦與特定的語境和圖案相結合,“囍”的含義則發生顛覆。在文字和視覺的雙重作用下,衝突的張力盡顯無疑,激發觀者的思考與共鳴。
通過一種智慧的、解構式的手法從技術和表現力等方面探索雕塑這一媒介,鄭路的藝術策略一方面是創造不同的輪廓造型,另一方面也始終執著於不斷探索語言與圖像之間的相互影響。在他後期的雕塑作品中,不論是表現山巒風貌,還是塑造“愛”、“空”等文字形態,他始終以獨特的藝術表達展示他對於物性、時間和錯置等觀念的思考。
鄭路也十分關注對展覽環境和空間的佈置與掌控,這在他的藝術實踐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展品的內涵及其在空間中的相互關係共同營造出引人入勝的氛圍,誘導觀者拓展自己的感知視野,全身心地融入藝術家所打造的錯綜複雜又不失詩意精妙的敘述之中。這些雕塑作品,有些直接裝置於展廳地面、在平面空間上展開;有些斜倚牆面而立,輕盈而細巧的構成在恰當的位置被擺放得漫不經心,卻又極具視覺迷惑性,都能被觀者近距離地觀察和體會到。鄭路的新作系列秉承了上述特質,但與早期作品強調明確具象的形態不同,他現在的作品中更多地融入了抽象的曲線形態——作品在外形上更趨自由,更具流動的韻律。
《淋漓》系列繼續從雕塑與文本之間的互動與衝突汲取創作靈感。藝術家將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詩歌《玩止水》融入作品中,作為這個系列的文字來源。以流水的姿態結合雕塑的形態,如詩如歌,訴說著一趟象徵著自然和遷徙的旅程。水對於人類生存的重要意義毋庸置疑,而藝術家在此所要表現的,似乎是將水在漫漫時間長河、在人類生活中的意義凝固下來。三件雕塑和一件大型裝置構成了本次展覽的全部,在完美契合展廳空間格局的同時,本次個展也充分體現了藝術家近年創作的內在張力和獨到特色。
《淋漓一號》作為“淋漓”系列開篇之作,懸掛於半空,靈動的線條仿佛一個大寫的英文字母“C”。尺寸較大的《淋漓四號》則採用“席地而坐”式的展示方式,行雲流水間氣勢渾然天成。類螺旋形的雕塑造型周圍還懸掛著許多小圓塊,寓意水滴。中間部位是一個蜿蜒的環形,仿佛一朵浪花,努力要把摔落四周的細小水珠重新找回,實現曾經的“圓滿”,無奈,一切盡皆枉然。
第三件雕塑作品《東海與蟹》採用了壁掛式的呈現方式。這件作品不屬於“淋漓”系列,創作靈感來自於鄭路在日本的一次旅行,以日本詩人石川啄木(Ishikawa Takuboku)的一首24字俳句詩作為雕塑的創作基礎。 精緻的造型另類之中不失靈動,富有戲劇性的表現方式讓作品好似是牆面上濺起的水花。面對作品,如果觀眾看得夠久、夠用心,你會發現,泛光的表面蘊含了一種別樣的動感。仿佛當前的雕塑狀態只是暫時的,轉瞬即逝,無盡的流動才是它內在的真實。
本次展覽最“重量級”的作品非“淋漓十號”莫屬。長達20多米的雕塑裝置如藤蔓般延展在中廳空間,賦予空間流水般的姿態。具有分量感的大型塊狀造型與周圍零散的小碎片共同構成了作品的整體,仿佛平地掀起浪濤,激發出流動的生命力。而不銹鋼材質的厚重感更把作品外形的明確感展現得淋漓盡致。懸浮於半空之中,仿佛一片茂密的叢林,觀者一不留神似乎就會迷失其間,歷經浩繁效應所帶來的壯麗旅程——觀者可以自如地在這件裝置作品下漫步,身臨其境地探索這巨型結構的作品,洞悉空間並與其互動。抬頭仰望,隨著角度的變化,作品不同側面的形態和特徵似乎也在不斷地變化,仿佛朵朵雲團,相互依偎,互為呼應。
這是一片詩意至境。其景深直逼表面,空靈的氣氛使作品更加強烈,作品中的文字元素被它蠻橫的外觀持續地挑戰著。在此,藝術家邀請觀者重走一遍來時路,感受同一件裝置所帶來的不同體驗。一場與白居易詩歌獨特邂逅,鄭路用他帶有人文色彩、自然而得當的敘事方式,把我們引入一個寓意非凡且著重情感渲染的世界。優雅、迷離、引人入勝。熹微的燈光下,裝置閃耀著若隱若現的迷離光澤,使輪廓線條更具戲劇張力。文人化的取向決定了作品的文化意蘊,而其外在結構則進一步強化了裝置在情感維度的投射。文字是語言強大能量的間接證明。鄭路的雕塑首先是把文本作為一種表達的工具,但又超越了文本本身的所指與內涵。
在鄭路的整個藝術生涯中,立體構造是他最重要也最著名的創作形式。然而,此番藝術家卻選擇從密度、物質性、規模等形態考量中抽離出來,新作採用了完全不同的媒介,融合了多媒體、鋁板和視頻等元素。作品緣起於藝術家平日裏在一個名為“草榴社區”的網路論壇上收集、下載的圖像,論壇裏的帖子通常討論當日新聞事實。這個時代裏,訴說著現實的網路狂潮和為其代言的媒體正日益劇增地淹沒我們。對藝術家而言,他所想要探究的是我們會對圖像做出什麼反應?萌生哪些感受?持續的研究促使藝術家通過繪畫的形式對日常圖片以及消費之間的關係提出挑戰。
藝術家採用了一種類似層積的結構,平均每塊鋁板上會疊加6至7層漆繪圖像。每完成一個圖像之後,用砂紙和角磨機打磨面板。在這樣一種艱苦費力的創作過程中、在各種社會意象的迴圈層疊中,作品將各種風景、聲音和人物彙聚到了一起。鄭路以這種方式消解了前景與背景之間隔膜,營造出獨特的視覺效果。最終呈現出來的作品消解了原本的圖像性,同時濃縮了原本不可見的元素。作品標題和相應的視頻成瞭解讀其內容的唯一線索。定格動畫技術的運用讓觀眾得以清晰地看到每一幀圖像是如何構成、又如何抽離;每完成一個圖像便往上加一層,視頻畫面的順序也是對整個思考與創作過程的記錄。作品可以說是不同媒介的集合體,雖然兼具繪畫和雕塑的特質,但它既非常規意義上的雕塑,也不是單純的繪畫。在這個意義上,《打磨圖像》的名字取得非常巧妙。這樣一系列作品的製作流程成了一種繪畫實驗,它涉及到迂回的形式感,費盡周折的繪製流程,以及拓展式的表達及陳列方法。
藝術試圖通過不同的方式去理解現實。圖像觸發著真實感的意義。圖像和現實在想像力被解鎖之後得以交匯。在這一語境下,依據事物的相似之處與集體的記憶,藝術家探索著多重現實的共存性和時空之間的關係。《打磨圖像》既不是抽象語言的俏皮堆積,也不是什麼高深莫測的繪畫變革;在圖片、顏料和視圖的物質性的互相作用下,觀者得以一窺藝術家心目中的觀念畫室的內幕。
圖像本身也是一種心理的投射——凸顯了憑藉視覺來感知、領悟世界的困難性。社會經歷著不斷的書寫和重寫、歷史不斷重演自我,而鄭路的作品正是對作為社會歷史大背景的各種“不可見”的形象提出對質。
當代繪畫通常扮演的是較為被動的角色。而鄭路把熟稔的雕塑與繪畫經驗相結合,從日常的新聞檔案中汲取材料,實現了對這種被動性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