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路,好像是一個時間的弄影人。
他所運用到的材料與挪借的素材,本質上都具備時間的特殊性。所謂時間的特殊性,可以放大來解釋是歷史、可以被拿來指文化,當然也能被當作是一個顯具現代意涵的生活產物。
鄭路告訴我,很小的時候就對文字產生興趣。由於,祖父寫得一手好字,鄭路六歲就跟著祖父開始接觸到書法。父親則又是一位專長於詩歌文學的人,經常會給雜誌投稿,十歲時的鄭路經常就被父親委派了一個任務;把父親的草稿重新謄寫到稿面上。對孩童時期的鄭路而言,文字當中的意涵深深淺淺,本來就不是理解不理解的課題,但在那個過程中,對鄭路來說,文字所代表的形意,在未來他的創作裏則扮演著極關鍵性鋪墊作用。
1978年出生在內蒙赤峰市的鄭路,他的大學教育是在魯迅美術學院完成的,魯美的雕塑訓練,自然還是比較著重在傳統的精神訴求,但這個基礎紮根工作,卻是奠定鄭路未來創作得以思變與思辯最佳跳板。2003年魯美畢業的作品,鄭路當然還是以他的雕塑來作呈現,不過,鄭路在人物的雕塑身上,則已經挪借了中國書法以近似轉貼方式,將書法體黏貼在雕塑人物身上,破除了人物雕塑較呆板型身。這,應該算是鄭路結合中國文字與雕塑為一體的創作濫觴。2005年,鄭路到了北京,中國文字的形意,依舊深深讓他著迷。2007年,他從中央美院研究所畢業。北京的這段期間,鄭路開始思索如何讓中國文字走出來,也就是變成立體性表現的方式。最起初的嘗試,鄭路選擇了不銹鋼板這個材質,以書畫掛軸的方式來表現,然後再將不銹鋼板上的書法字體一個個切割出來,再去找處理廢鐵或紙箱壓縮的機器,將那些切割出來的字體壓縮成為一個類似魔術方塊還要大的立方體。有趣的是,字跟字的本身雖然是經由壓縮來達到緊密結合立方體,但因為字是鏤空的關係,就會製造出立方體有著穿透空間感。這樣的作品,一旦與已經切割拿出字體的掛軸並置作對映時,就會出現掛軸只留下字型;卻毫無字的實心,壓縮的立方體則字字皆是實體;現實與虛幻,在這對話的過程中,使得那個被壓縮的立方體彷佛成為一個跨門,一個能夠跨入超現實的語境世界中、一個可以具有透度的意識流空間。
我想要提的,也就在於意識流的這個概念上。
鄭路,還算年輕,但是,他在自己的創作脈絡中,已經開始思考如何從歷史的餘光中,擷取片刻的餘暉來引導出當代生活思維的光采。這當中,就已經牽涉到不同時空的重迭與錯置問題。當我向鄭路提出這樣的質問時,他很明顯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作品具有多元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如此的反應,我頗能理解。因為,鄭路還年輕,他的創作仍停留在對於表現語體的精確度琢磨上,還有許多形式性的技術表現,他都還在慢慢發掘與克服。所以,他首先必須在淺層的面上多做觸碰,才有可能往深度裏來挖現。只是,他從中國文字的歷史刻度來做為圓心,上下、左右來作為貫穿,如此的發現與著力,顯然比起同年齡新世代藝術家,鄭路對於歷史的這個光譜定儀,已經有了自己的觀感與想法,確實是相當難得的。
中國的文字,被當代藝術家拿來作為創作的原動,已經不再是稀奇的事。由於,中國文字的形與意太具有指示性,容易帶入閱讀的情境裏,使得觀者會採取從文字意趣來佐證作品的表現形式感,這種慣性對於創作者來講,就會是個考驗。到底,作品的表現形式是否要與文字形意做聯結互動?亦或是能夠單獨被抽開來欣賞?
鄭路選擇中國文字來作為創作的入口,在創作的初期,他確實很恪遵作品形趣與文字的內容應該有互映關係,甚且他還很細心讓這些文字在作品身上,呈現出陰陽角度的對位化。這樣的處理方式,當然是比較規矩的作為,也就是讓文字具有適度的作品敘述功能。我個人覺得,這樣的思維不能說不對,卻很容易陷入因為遷就形式而形式化的束縛。不過,鄭路通過這樣的階段絕對是正確。因為,只有先在既定範疇中受到訓練過後,才能夠從中找到思變的路徑,今年九月要發表的新作當中,鄭路已經開始出現較為自由的發揮,文字固然還是主軸,卻逐漸不再受到形意的精神綁架。
再回到多重時空的問題點上。我之所以會認為鄭路的作品有不同時間層次關注,主要是在於它所選擇的元素。中國文字,尤其他個人最喜歡的篆體,本質上都具備歷史的光影。鄭路從歷史裏面來取材,卻不願意讓歷史還原本來的模樣,因此,他選擇了一個顯具當代性的材質;也就是不銹鋼材料。不銹鋼材本身就是一個合成物質,它沒有特殊的表情,它的鏡面、它所散露出來的冷峻感,對於像鄭路這個世代的人來講,可說是相當中性而能廣泛地接納不同元素表現的多寶格。鄭路把文字的形意與現代的不銹鋼材料做了重置,這其實就已經提出了不同時間的穿透與組構性。中國文字當然可以被視為歷史較為柔軟的部份,但它畢竟是個過去。不銹鋼材質是現代產物,它儘管具有剛硬的質感,卻能夠被賦予多元的接納性格,而它外表的冷淡,多少也近似現代新族群那種外冷與事事不關己的調性。鄭路讓歷史在這個渡口來做還魂動作,在我的感覺裏,鄭路並沒有特意要為歷史塑造出復古的氛圍,真確來講,他會比較希望藉由這個載體來為歷史尋找新的立意點;一個可以更讓現在世代親近與理解的歷史立意點。因此,文字的元素與材料本身的性格,在這裏就可以被視為是兩個不同歷史產物的結合,但卻因為鄭路的運用與表現,等同於是再造了一個全新的意識流空間,這意識流的空間,把歷史的抽象意涵,還魂到冷硬現代材料身上,兩者彙聚成為一個可以思考的機體,不僅演繹歷史;更能敘述新的時代傳奇。
鄭路的雕塑,應該無法類歸到傳統雕塑的體系裏,必須放到觀念性雕塑裝置創作來被討論。除了所謂不同時空之間的迭映關係之外,鄭路的雕塑也大量採取鏤空表現。這樣的表現,首先當然是想顛覆傳統雕塑的體積與體量的問題,他讓不銹鋼材料因為鏤空而不會給人過於沉重的視覺感,可是,因為鏤空也產生一些小問題。鄭路認為,傳統雕塑大抵都還是實體感,因此可以看到雕塑許多細微的表現,問題是鏤空的表現,很自然就會弱化這些細節所欲呈現的張力,在視覺張力與體量都有減弱之嫌。只是,鄭路選擇鏤空的方式,與他個人對於道家所訴求的無為、空靈與親近自然;有著絕對性的關係。鄭路個人認為,空與中國;在文化的深度意義上,有著相當精神性契合。這樣的說法,回歸到鄭路的作品身上時,其實就能看出他的作品,雖然卸除材質本身的體量,但卻因為體量被減低,使得作品與任何空間融合度相對性提高,不會帶給視覺有被某個重物橫隔在前方的阻絕性。另外,作品的鏤空也提高空間穿透的表情層次,讓雕塑作品不在停留只是雕塑,而有了所謂風景的視覺性層次。
鏤空的表現,在我的感覺中,還有一種很符合新世代族群個性的特質。事實上,不銹鋼材質是很堅硬,完全不是那種很容易脆化或易受折損的材質。不過,鄭路在表現上,則提出另一個可供思維的方向。鄭路很喜歡模型飛機、模型船、搖滾音樂,這些都有一個共通基礎;那就是速度。鄭路有一件作品是飛機、一件是汽車,這兩件作品是採取視覺停格之後再重迭畫面來處理成為立體化,感覺好像兩臺飛機或車子衝撞在一起,實際上卻是視覺分格後的重迭所造成。這兩件作品,當然還是採取鏤空來加以處理完成,而或許是因為主題的衝撞與壓扁效益所致,分外讓人感受出材質本身的脆弱與量感的稀薄感。不銹鋼的材質,因為鏤透的關係,竟教我直覺想到70後的所謂草莓族、果凍族稱謂。社會生態裏的生命是有機體或無機體,表面都是相當華麗,但反而因為內底沒有那份樸實的生命強度,往往就經不起外力的衝擊。材料與世代所延展出來的精神性,鄭路在這裏多少也指涉到社會出了另一個課題。
鄭路的藝術,也蘊含著隱喻性格。比如說,2008年的〈喜從天降〉是炸彈的造型,全身佈滿喜字,只是漆成紅色的炸彈從天而降,就好像那件撞毀的粉桃紅色喜車,鄭路經由作品所傳達出來的嘲諷、冷幽默,還是充分顯露年輕世代藝術家的個性。近期的作品,鄭路從水的灑落過程中找到造型的靈感,然後讓雕塑隱藏在一片可透光的塑膠料背後,經由燈光打到塑膠料上,觀者就好像在欣賞剪影戲一般,光線、神秘、隱約、虛幻;似乎也點出鄭路個性喜歡保持的一種距離感。事實上,鄭路的藝術相當貼合著他這個年紀的思維模式,也就是說,表面上不喜歡太被理解,但形現於外的行為則都很直觀性、很敘述性。例如,從水的變化所出現的近作,其實也相當近似篆書的線條流轉,文字在這裏是被更抽象、更象形化,而經由燈光打到塑膠上,整個造型已經有中國庭院雛形,甚至也有山水的畫境。創作的本質,都是相當具體和詳實,只是,鄭路會讓表現的方法變得有點迂回、有些轉折、更有隱喻空間,使得觀視過程再度回到「閱讀」的路徑上。
鄭路不管將中國文字去形或留意,這位70後的新世代藝術家自始至終並沒有對自己文化有所離位,他總是帶領觀者回到中國文字閱讀的情境裏,在「閱」與「讀」的行為,去感受這個世代藝術家對於文化的自我刻度。